239 · 刷墙工
林夕晨大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以至于那些准备大打一场的人都忍不住朝她多看了几眼。
而后,又是一番激烈的争执,年轻人那一派,一个个面红耳赤,而中年人那一边,却是老神自在,仿佛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似的。
最后,年轻人的那一方终于按捺不住,抄起砍刀就冲了上去,两方人马没敢用刀刃,基本用的都是刀背,到后来干脆双方都把刀给丢了,扭打在了一起。
当然了,这一切都和林夕晨没有任何关系,她依然自顾自地吃着面喝着汤,以至于那些胆战心惊的食客,总是把视线在林夕晨和打架的一堆人中来回移动。
曲奇的听觉很灵敏,偏偏这帮人打架的声音还特别吵,甚至有些刺耳,于是它就把耳朵耷拉下来,盖在自己脑袋上,好像这样就能觉得舒服一些似的。
咖啡完全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别说是这点打架斗殴的声音了,就算是站在高分贝的音响旁边,它都能像没听到声音似的。
林夕晨十分淡定地吃完了面,把一张二十块钱的钞票放在了桌上,抱着曲奇和咖啡,旁若无人地走进了打架斗殴的人群中,那些人不仅一个都没有误伤她,反而纷纷下意识地给她让出了一条路。
林夕晨就这样飘然而去,看得那些食客们目瞪口呆。
转过一条街,那些喧闹的声音离林夕晨远去,这条街上有一座缝纫厂,一座六层楼高的办公楼中坐满了踩着缝纫机的工人们,每一次路过都总能听见“哒哒哒”的声音。
工厂的外面有一圈围墙,其中一段被台风吹垮了,有一名工人正在那拿着砖头砌墙,虽然额头上冒着汗,但他依然不急不缓,不紧不慢的。
再往前走,发现前半段墙已经砌好了,另一名穿着十分破旧的衣服的工人,正拿着刷墙的刷子,悠闲地往墙上涂抹白漆。
这名工人大概是专门做刷墙的工作的人,身上的衣服全是一点一点的白漆印痕,都是长年累月累积下来,怎么洗也洗不掉的痕迹。
这种没法清洗干净上面的涂料的衣服,都是被工人们拿来当作工作服穿的,反正已经洗不掉了,再沾染点涂料也不会心疼。
地上摆着两个铁桶,一个里面装满了油漆,另一个里面则装满了清水,在一旁还有一个大油壶,里面装着可以解渴用的凉开水。
林夕晨走过的时候,这名工人刚把一小段墙刷完,也不继续,而是在一旁随便找了个台阶坐了下来,喝了一大口装在油壶里的凉开水,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悠哉悠哉地抽了起来。
头顶上的艳阳直照在他的身上,林夕晨连站一会儿都热得浑身直冒汗,可他却显得无比的惬意,仿佛太阳的温度对于他而言根本不存在似的。
林夕晨无意识地停了下来,站在树荫下回头望着这个悠闲的刷墙工。
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他随意地把烟头丢在地上,用那只穿着破旧鞋子的脚踩了踩,哼着小曲儿,重新拿起刷墙的刷子,继续工作了起来。
刷墙其实是一件十分需要耐心的工作,特别是在这样的大太阳底下,更是考验工人的毅力。
明明是如此辛苦的工作,却能当作一件十分自在的事情来做,或许是当一个人习惯了自己的生活后,就会开始学着享受自己的生活了吧,就像这个刷墙工一样。
哪怕日子过得再辛苦,人们总是能找到一些给自己减轻压力的法子来。
林夕晨想到了自己的父亲。
他的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山里人,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外,其他的字一概都不会写,认识的字更是两只手都数得过来,除了会种田和力气大外,几乎没有其他的本事。
只是就算是家里种田,也有忙时和闲时,空闲的那几个月,父亲就会把田里的工作都交给母亲,独自一人上城里打工去。
他这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人,连工厂里都不招他,而且他又是只干几个月就走的临时工,所以舒服点的保安也当不成,每一次都只能往工地里跑。
农闲时又大多是夏季,阳光就像是一团火似的,把地面都给烤焦了,父亲为了省钱,鞋子都是自己用稻草编的,在高强度的体力活下,两三天就坏了,鞋子坏了就算马上换,也得走一段路到工地宿舍里,这一路上,脚就得直接踩在滚烫的地面上,有好几次父亲的脚底板都被烫伤了,但他却依然硬扛着,继续去工作,而林夕晨知道,父亲赚来的大部分钱,全都是供给她念书的。
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林夕晨是非常被父亲宠爱的,乡村里的人嘲笑林夕晨皮肤太白,不像男孩子的时候,父亲就会争辩说“知识分子都是这样的”。
后来林夕晨用自己在学校里得到的奖学金给父亲买了一双上好的登山鞋,鞋子质量好又坚韧,而且也不算特别重,外面的一层皮用的都是真皮,价值整整三百块钱。
可父亲一直到林夕晨离开家的时候都没舍得穿到工地里,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穿上一次,而且见人就要说:“嘿,这是儿子给买的鞋子,怎么样,不错吧?”
林夕晨其实深爱着自己的父亲,可她最后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离开父母的时候,她说自己要去外地创业,等以后事业有成了再回家。
她也没有把自己的事情和父母说,连一个字都没有提。
父亲含着泪送别了林夕晨,即使她已经长大了,他对她依然这样的宠溺,她的大姐姐曾经也想要到城市里工作,却被父亲怒骂了一顿,后来没几个月就嫁给了附近村里的人,其他的姐姐想要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却最多去小县城里当一个工厂的工人,父亲不让她们去到太远的地方。
而对于林夕晨,父亲却没有阻止,即使很不舍,也依然祝福她未来的路能够一帆风顺……
她想起了小时候,她曾问父亲,自己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父亲回答说:“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一个儿子,所以是我的希望,就像早晨的太阳那样的希望。”
所以林夕晨叫林夕晨,只是父亲没什么文化,在登记的时候把“希望”的“希”写成了“夕阳”的“夕”,为了给林夕晨上户口,父亲还缴纳了一笔不小的罚款,除去三个姐姐外,林夕晨已经是第四胎了,这罚款之重,可想而知。
“……”林夕晨轻轻地咬住了嘴唇,那过去的美好回忆,对于她而言,竟然有些痛苦。
因为她知道,所谓的事业有成后回家,完全就是欺骗父母的,她不可能再回去了……
先不说别的,就是顶着这一对巨乳,她也没脸回去了。
父亲溺爱林夕晨,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儿子。
父亲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出人头地,为自己争光。
可林夕晨却不想当儿子,她想做自己父亲的女儿……
她知道父亲如果知道了自己的事情,甚至会有可能一怒之下将自己扫地出门的,与其被赶走,不如自己离开。
在记忆中,父亲只在面对自己的时候特别耐心特别温和,在面对三个姐姐的时候,是又打又骂的,仿佛她们三个就不是自己亲生的一样。
但无论怎么说,父亲为了林夕晨,真的付出了很多,那份对她的父爱和为她付出的辛劳都是真真切切的,没有半分虚假的。
可林夕晨却还是没有考虑父母的感受,只想着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有很多时候,她都觉得自己真的很自私,真的很冷血,她也总是瞧不起自己,为自己所做的那些事情感到愧疚,感到自卑。
却从未感到后悔。
也正是因为从来不觉得后悔,林夕晨心中的愧疚和自卑也越来越深、越来越重……
所以她才会在心中创造一个只属于她一人的幻想世界,才会尽量给自己找一些事做,因为只有那样,她的脑海中才不会回荡着“我是一个冷血的人”这句话。
林夕晨已经习惯了自我麻醉的生活,有很长时间都没有想过未来和过去了,这被压抑的负面情绪涌上心头,竟然让她一时间无法忍住,那个没有表情的面具也轰然倒塌,她紧抿着嘴唇,脸上的表情有些抽搐。
许久没有哭了,她竟然有点忘记“哭”的时候,到底该做怎么样的表情了。
最后只是整个五官皱在一起,然后眼角里流出几滴清冷的泪啦。
“对不起……”林夕晨小声地说道,像是在对父母道歉,又像是在对自己道歉。
但就算是这样发自内心的声音,却冰冷得像一座永远融化不了的冰山一样,冷得她的心都有些发颤。
她竟然有些莫名地害怕自己这样的改变了,但是她永远也回不去了,她早就已经不是曾经的林夕晨了。
曲奇伸出舌头舔了舔林夕晨的脸颊,脸上的泪水没有丝毫的咸味,就像是古井中打捞上来的清水一样,淡淡的,冷冷的,冰冰的……
林夕晨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刷墙工,感觉他的背影似乎和自己的父亲重合了。
她回过头,就这样挂着泪,朝她现在所住的家的方向走去。
……